孙琳：流浪江湖的“浪子”主仆——玉麒麟与浪子（大话水浒之二）

地球尚可“流浪”，又遑论你我？赤条条来去人世间，或许我们都是“浪子”吧！作为“浪子”，并非仅仅是风花雪月，更是身世之飘零、命运之多舛。心之所在即是江湖，而如果江湖承载不了那么多的心思呢？便是如浪花般随波逐流，便是如天外孤星般流浪在宇宙之间，向往家园而找不到家园。是为“浪子主”“浪子仆”耳。

《卢俊义演义》

麒麟只是呆骆驼——卢俊义的梦境

还是这个营帐，还是这个自称嵇康的大汉，只是此人绝不是魏晋时期的那个竹林贤者，反而更像是我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张氏将领。我还是浑身的枷锁束缚，而被问的也还是那个同样的问题：“你世代清白，为何要抛家弃口，干这世代受人诟病的强盗？你还记得当初的志向吗？”

又是这个噩梦，又是这个同样困扰着我的噩梦[1]。这样的梦境自从踏上梁山之日起便隔三差五地来侵扰于我。

是啊！这样的问题我也在不停地问着自己：想我卢某人堂堂八尺男子汉，出身名门，自小学成文才武艺，虽不能说世上无匹，但在北方也被称为“拳棒无双”，一时之间难觅敌手。只是身处大名府，受家庭、名声所累，反而不如那些从军为国的普通兵士可以自由驰骋于疆场之上。

少时也曾胸怀大志，时刻关注天下大势，时刻以为国为民方为大英雄、大豪杰自勉，一心凭借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空，匡服天下。

北有辽、金异族虎视眈眈，且不时派出细作侵扰于大名府；朝廷一味地重用无知小人，所谓文官爱财，武将惜身，此乃求死之路，想当初我亦曾化名“李进义”[2]闯荡京城，也曾想投效识才之伯乐，可惜蹉跎数载，并未发现一人可当此任。

戴敦邦绘卢俊义

失望之时在一酒楼痛饮，酒酣之时正是寂寞之时，恍然发现对面也有一人落拓寂寞又甚于己，不仅心生悲凉之感，惺惺相惜之下素未蒙面的两人竟然合桌而坐，畅谈胸中抱负，畅谈无奈之感，二人所见又是惊人的相似，国家危难、内忧外患迫在眉睫，而朝堂之上却无有可为之人，更且无有识才之人，不禁慨然长叹：天下英雄唯使君与吾尔。

醉后真言令彼此心生仰慕之情，不禁相约来日定当共赴国难。酒醒之后才知那人已离京而去，匆忙之下也未言及彼此姓名，只是听酒保称其为张将军，亲戚颇多，大多都叫他“叔爷”[3]，好像是文官，又好像是武将，据说在京城得罪了权贵，被明升暗降地下放海州，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讨贼差事。

我在化名李进义闯荡江湖中痛感百姓的疾苦，劳役苦、压迫苦，没有一时的空闲时间，还时时盼望着能有一些打着劫富济贫口号的侠士来解救自己。我也曾经接触过这些所谓的侠士，但酒酣耳热之时全无救民于水火的抱负，只求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而已。

像梁山过去的头领晁盖，俨然是山东界面上的黑道枭雄，本领虽不是甚强，但在江湖上的名声远在我之上。在他上梁山之前我也曾特意去拜访过他，觉其志狭才疏，眼界未免有限，后来也听说他率众劫取了生辰纲，可惜一直未听闻他散财于庶民的消息，平白错失了得民心、立功业的时机，再后来便是蜗居于水浒之中了。

孙忠会绘卢俊义

失望渐集，已成绝望。我的文才便只能用于诗词娱乐，我的武功只能用于搏取虚名，以李进义之名已为官员一时，但鬻官卖爵已成风气，哪来什么风清气正？到头来最重要的差事竟是为朱勔押运花石纲！

看来这一生也就当个浪子逍遥空度了，谁让当今天子是浪子，当今宰相亦是浪子呢？只是他们的“浪”是风花雪月，我的“浪”则是流浪江湖；他们的“浪”是以人家为自家，我的“浪”则是自家反家！

可叹在晁盖庄上曾有一面之缘的吴用竟来撩拨于我，并骗我在墙壁之上写了反诗。其实我在见面之时已然认出吴用其人，也深知其无事不登三宝殿，定是有所为而来。顺水推舟地配合他做足了一场戏，并再次接触梁山众人，想借机多结识一些好汉，看是否有与我志同道合之人。突然发现这次的梁山已然异主，整个梁山已然有了问鼎天下的实力与志向。

与宋江接触之下，觉其虽身矮面黑，但也算有远见卓识，对梁山日后的命运有着自己的看法，只是其时时处处表面上强邀我入主梁山，但又存患得患失之意，对我又心怀芥蒂。当时我通过观察已大体知其本意，晁盖刚死，宋江有意自坐梁山金交椅又怕弟兄众多难以服众，兼且晁盖有言，杀其仇人者才可居其位。

这样的临终安排令我对晁盖的心胸之狭更是腹诽不已，只是难为了宋江，其三番五次要将梁山之位让于我的举动，与其说是想博得我的加入，倒不如说是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

此外吴用等人招徕于我，或许也是为了让我这所谓麒麟[4]装点一下门面吧？不过除此之外，像鲁达、武松、史进等人也豪爽过人，虽然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但也总还算得上是条好汉，与其交往未免快意，令我不知不觉中对梁山生活萌生好感，与员外浪子生活相比乐趣颇多。

林峥明绘卢俊义

后来回到大名府，确实是太过大意，吴用也跟我提过墙上反诗之事，只是过于相信自己过去在大名府结交的那些所谓朋友和救济于困顿中的李固[5]，结果真的为人所害并九死一生。身处牢狱之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空想，空有一身本领无法运用。

我也前后想过好多事情，这样的灾祸是由梁山诸人所引起，但也让我更清楚地认清了整日恩爱挂在口头的结发妻子，也更认清了自己平日里结交的所谓朋友，也更认清了朝廷中吏治的黑暗。辽金攻宋之时，大名是必经之地，与其跟这些狐朋狗友浑浑噩噩地一起赴难，倒不如融入梁山，并借梁山之力实现我之抱负。

梁山毁了我不算是家的家，也令我坚定了离开这个家的决心。大名府之难过后大话水浒浪子加点，我便算是真正上了梁山。梁山之上宋江的过多谦让反而让我失去了更多兄弟的支持，这一点明眼人皆能看出，我只好以“员外”的身份甘认愚痴，甘心于第二把交椅这一在外显赫、在内颇受人轻看的尴尬位置。当然我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对他们进行着引导，并期望着能有朝一日在这支力量的协助下抵挡外俘，安抚天下。

邮票《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今天是个好日子，梁山终于被朝廷招安了，也算是走上了正轨。今天又是一个坏日子，梁山日后的命运受到更多因素的制约，外患未显之时，内忧恐怕会令梁山弟兄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一直是招安的积极响应者和支持者，但我又不希望于这个时刻接受招安。以我之意，只要心忧百姓，心忧天下，暂存于梁山这一军事咽喉之地积攒实力是上上之选。而一旦国家处于危难之际，保境安民方显英雄豪情。

宋江于此事未免过于乐观，而大部分兄弟对此又过于懵懂，真是令人忧心呀！小乙可算得上是怀有九窍玲珑心，消遥江湖有余，而流浪江湖则有不足，“浪子”绰号的内涵或许他自己也没法真正理解吧！心在江湖，身不由己，愚忠愚孝难免为人所笑，流浪的心已处天涯之远，生与死，荣与辱，又有什么实质的区别呢？“浪子”的绰号或许适用于梁山上大多数弟兄，或许更适用于我这种身心皆处于幻灭之中的“呆骆驼”吧！

这是否正是梦中所显现的场景？一旦招安之后便会被各种枷锁所牵，而一日为盗，在天下人眼中未免会终身以盗视之，这难道是我真心所愿吗？可是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又能有什么方式可以实现我的鸿愿呢？梦是反的，只好借此安慰于自己了。

窗外依稀传来兄弟们饮酒的动静，好像是鲁智深的声音。唉，他也是一个英雄人物，一心想要一个清平世界，可惜就因为打抱不平无法再当兵报效国家，也不忍放弃世情当和尚伴青灯古佛，他酒量颇大，但每饮必醉，正如其所言，喝酒不醉那还喝它干甚？我理解他，他喝得哪里是酒，分明是寂寞！心在流浪，所谓天煞孤星的又何止仅仅是鲁达一人！而又有谁理解我？我又喝的是什么呢？

泉州提线傀儡戏《卢俊义》

名实不符的浪子燕青

有浪子皇帝，自有浪子宰相；有浪子主人，必有浪子小厮[6]。想来今天员外应该是分外高兴吧！毕竟“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应该是员外一生最大的梦想吧？我是浪子，只是会吹拉弹唱之类技艺的小厮，员外是浪子，却是心怀天下的江湖游侠。

梁山众人都在轻看员外，缘于那身陷牢狱的轻率，缘于那呆骆驼似的迟钝，缘于那轻易为人所摆布的盲目。可梁山兄弟们啊，你们难道没有想到如果员外是如此呆，如此愚的话，是如何得到“河北玉麒麟”的称号的，又是如何天下闻名的？难道就是因为那枪棒无双的武艺吗？

无有文功支持的武艺又能算得了什么，只是一介武夫罢了，只是一代草莽罢了。身为员外最亲近的人，也是他从小带起来的人，我都如此机敏了，又怎么会有一个愚笨的呆员外？

张伟泽塑燕青像

普天下能明白员外的，恐怕也就只有我了，当然也只能是明白员外十之一二罢了。我明白员外是故示蠢笨，韬光养晦，志存于边关，志存于天下，志存于千古的。主人如此，我只能尽量地将精明与强干外示于人，然而这也只是小聪明而已。

像泰山相扑一事，如果没有员外事先的暗示，我又何必如此出风头，我又何必在梁山之上锋芒如此外露？像汴梁谋求招安，与师师姐交往，如果没有员外的授意，我又怎会做如此违心之事？招安，招安，招了就能安吗？

或许在员外眼中，我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小乙哥，不懂得君臣大义，不懂得事理人生，只知游荡于三瓦五舍之间，只知悠游于江湖草莽之中。

然而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并且从心底里不认可员外的作为。员外上山之后，招安一派日渐强盛，如无员外的斡旋，哪能有那么多的官员安心于梁山，哪能有那么多次的战胜朝廷之兵？员外一心所谋划的，不过就是功成千古，流名青史，或许比那简单的封妻荫子要高明一些，但功是什么，名又是什么？到头来还不只是一捧黄土，一块墓碑而已吗？更何况对于员外来说，妻在哪里，子在何处呢？

或许员外将我看成了年轻时候的他，或许将我看成了另一个时空中没有家国情怀压抑的“真浪子”了吧？得到这样的绰号，又何尝不是员外的授意呢？

我也想追寻自己的自由，坦白说师师姐待我不薄，我也从心底里喜欢聪明知心的女子，然而我们之间既然已经有了故事，便不可能再有新的故事了[7]。或许是一个悖论，借由招安一事我们才得以结识，而招安一成，恐怕我们之间的交往便完全变了质，过去的情份或许只成为利用了吧。

连环画《燕青私见李师师》

师师姐或许认为我是存芥蒂于她的过去，实际上我只是过了不自己这一关而已。我们都是可怜之人，难免受生存和恩情的纠缠，而情感一旦牵涉到了利益，一旦有了目的，利益、目的之后的真心真情，或许就已经变质了吧？

罅隙一旦存在，就像精美瓷器上隐隐的裂痕，虽不一定为人所知，但一遇外力，恐怕只能以“玉碎”告终。我们都是外表放浪而拥有琉璃心的可怜人，一段无疾而终的情感，还是留在心底深处慢慢发酵吧。此生负卿，希望来生能有所还报。

一纸敕书在手，功用或许能超过柴大官人的所谓丹书铁券吧。现官不如现管，这当朝皇帝的手谕至少能顶点事吧？每逢看到这纸敕书，还不是在回忆师师姐的深情吗？

三窟已就，只是抛舍不下员外多年的养育与教导之恩，没有员外，或许我已成桑间枯骨，或许我已沦落瓦肆，至少我不会想到这么多事情，不会见识这么丰富的人生。员外大恩，永世难忘，而我也从心底里为员外的未来忧虑：封妻荫子真得那么容易吗？流名青史付出的代价我们能够承受吗？

电影《燕青与李师师》剧照

或许相伴即是缘分，既然已经伴员外走过了一程，再走一程又有何妨。只是真到了要封妻荫子的时刻，那便是我离去的时机了[8]。

可叹梁山之上偌多英雄，到最后青史之上又能留下几人呢？至少不会有我的名字吧，而绰号则应该会流传下去，浪子代代有，时时有，或许还会出现专门的“浪子之歌”吧！哈哈，只是那时的浪子不会是有我燕青般的眼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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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金圣叹修改评点本《水浒传》以卢俊义惊噩梦为结，俞万春《结水浒传》及民国期间多种续书皆自噩梦开始新的情节叙写。

[2]《宣和遗事》中李进义为聚义前期的重要领袖人物，在名单中有版本为“玉麒麟李进义”，有的版本为“玉麒麟卢进义”。杨志押送花石纲因等孙立被雪阻于中途，困顿之际卖刀误杀恶少被发配，李进义与孙立等十一指[制]使为义气杀押送官差，与杨志等进上太行山落草，后于劫夺生辰纲的晁盖等合为一处，晁盖死后，吴用、李进义为首领。宋江上山，吴用等共推宋江为首。此段演绎，对此情节有所摹拟。

[3]《东都事略》《三朝北盟会编》等诸多史作中称宋江等人降于海州张叔夜，在小说《水浒传》中张叔夜为济州太守，在梁山接受招安之时亦曾露面，《结水浒传》等水浒续书中亦有此类描写。

[4]《公羊传》等载：“麟者，仁兽也。”认为“麒麟”非明王不出，即只有圣明君主在位时才会出现。《左传》《史记·孔子世家》等文献中记载大话水浒浪子加点，鲁哀公十四年春时狩猎大野，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称之为麟，却认为本应盛世才出的瑞兽出于礼崩乐坏之时，预示着他生命即将终结，故而停笔。在其他记载中亦有孔子出生时麒麟曾现世献书。麒麟作为瑞兽，有多种形象描述，据《瑞应图》称羊头，狼蹄，头顶是圆的，身上是彩色的，像麝鹿，亦有称像骆驼者。小说《水浒传》中的卢俊义形象与宋江、武松、鲁达等相比确实描写过于粗疏，很多不合情理之处，金圣叹称其：“终不免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俊。”或许将其视作“不俊”的“呆骆驼”。此处指小说中卢俊义上山更像是反衬宋江的大得人心，形势一片大好之类。龚开《宋江三十六赞》中卢俊义的赞语为：“白玉麒麟，见之可爱；风尘大[太]行，皮毛终坏。”玉麒麟似乎应该没有“皮毛”，但在遍处风尘的江湖中，名声受损亦可指此。

[5]明传奇《元宵闹传奇》中叙李固困顿求乞时为卢俊义所救。

[6]李邦彦，字士美，外表俊爽，美风姿，为文敏而工，自号“李浪子”，人称“浪子宰相”。小说和戏曲中的徽宗为端王时便声色犬马，即位后流连烟花巷，甚至造地道专通李师师处，《水浒传》中“违规”提拔善会踢毬的高俅，是乱自上作的直接责任者，亦有称之“浪子”者。卢俊义虽未有“浪子”之号，但培养的小厮多项技能或许有满足自己少时某种缺失的意图，且花费巨资令燕青雕满身花绣，或亦有“浪子”潜质，此为调侃。早期水浒故事中燕青已有“浪子”绰号，《宣和遗事》中燕青是参与劫取生辰纲的八人之一，元水浒戏《燕青博鱼》等燕青为主角，但《水浒传》燕青出场韵文中仅提及“风月丛中第一名”，未有“浪子”的实指事迹，只称因其百伶百俐，道头知尾，故“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做浪子燕青”。龚开《宋江三十六赞》中燕青赞词为：“平康巷陌，岂知汝名？大[太]行春色，有一丈青。”亦是强调其名不显于平康巷陌，而是在太行江湖中大显光彩。故在称燕青为“名实不符”，是为“浪子不浪”。

[7]在东京谋求招安过程中，燕青接近李师师带有一定的目的性，但也有可能会产生某种不是爱情的朦胧情感。续书《水浒后传》中已海外立基的燕青在杭州巧遇李师师，刻意远避，反而显示了读者对他们之间某种情感的推测；《水浒传》剧中对此也有演绎，有的编剧令二人共同逍遥江湖。

[8]征方腊功成返途中，燕青虽心里早有确论，仍再次相劝卢俊义急流勇退不果，尽主仆之情后，卢俊义问其相辞将去何处，燕青答：“也只在主公前后。”只是纳头八拜以示恩义，当夜收拾金珠携一纸敕书飘然远去之前，又留书一封于宋江，最后有四句：“情愿自将官诰纳，不求富贵不求荣。身边自有君王赦，淡饭黄虀过此生。”诸多水浒续书中都有对燕青之后经历的描述，如《水浒后传》中燕青更是大放异彩，义救卢俊德妻女以报卢俊义未完之恩，入金营献青、柑尽徽宗赐敕之忠，助李俊海外立国以完兄弟之义，更是成为暹罗宰相。《后水浒传》中燕青听闻宋江、卢俊义等人的死讯，哭临墓前，寻找公孙胜，引出转世的杨么、王摩故事。